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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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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目睹下一任國王的加冕?或是王子和公主的大婚?哦天哪,這簡直難以想象……”

伊麗莎白笑道:“可是伯爵夫人也說了,想要進入大教堂的聖詩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競爭太厲害,必須要經過層層選拔。不止會唱歌,對儀表、學識、談吐都有嚴格的要求。你要更加努力才有可能。”

“莉齊,你一定要幫我!”莉迪亞目光閃閃地懇求,“我想去倫敦!想和簡一樣,讓大家都羨慕我!”

莉迪亞的願望直白而粗俗。倘若被懷著高尚理想的人聽見,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但伊麗莎白卻覺得,這才是人類社會得以進步的最原始動力。

“那就盡你所能去努力爭取!”她這樣鼓勵她。

是的,等她再大一些,有一天完全成熟了,那時候,不管她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回過頭來想想此刻這個曾為冥頑不靈犯錯,卻也為了夢想而激動過的少女時代,她一定會覺得彌足珍貴。

————

既然答應了伯爵夫人,伊麗莎白自然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她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己在拉丁文面前等同於文盲。倘若能深入閱讀需要配插畫的書,那麽一定有助於自己對作品的構圖和設想。當代的許多經典文獻都是以拉丁文的形式流傳下來的,她已經下定決心,就算結束這裏的生活回去了之後,她也不會放棄拉丁文的學習。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用拉丁語順暢無礙地進行閱讀。

第二天傍晚,結束一天的功課後,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因為這段時間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所以伊麗莎白帶著畫具來到修女院後那塊平坦猶如被刀攔腰削出來的山地上,在小樹林邊找了個塊幹凈的石頭坐下來,然後迎著夕陽開始構圖作畫。

昨晚她的腦海裏一直在構想畫面,基本已經有了想法。所以上手還算順利。她手握削好的鉛條,在紙上開始流暢地勾勒線條。

夕陽慢慢下沈,金色的餘暉籠罩著整片山谷,美得就像一幅色彩濃艷的油畫。伊麗莎白反覆修改細節,以達到完全符合自己想象的效果。

“多美精準的線條!多麽新鮮的構想!畫得真好啊!”

她正全神貫註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輕聲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

伊麗莎白回頭看一眼。

是個年齡和莉迪亞差不多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皮膚白皙,長了張漂亮的心形臉蛋,淺金色的卷發松松地垂到肩頭。罩在外的那件修女服過於寬大,被來自山谷的風一吹,就露出了裏面象牙色衣裙的一角,質地是綴著精致蕾絲的上好綢緞。

少女見伊麗莎白回頭,這才像是意識到自己打擾了別人,急忙往後退一步,緊跟著道歉,“我從那邊回來,無意看到你在這裏作畫,一時忍不住就就過來了。非常抱歉,打擾到您畫畫。”

這個少女和莉迪亞完全兩種類型。莉迪亞健康而活潑,每天仿佛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她看起來卻很纖弱,那雙漂亮的眼睛甚至仿佛帶著了點天生的傷愁——這話其實並不確切,除了降在馬槽的聖子耶穌,這世上還沒有誰生下來就自帶傷愁的,但她確實讓伊麗莎白感到一種壓抑的傷愁。而且奇怪,好像又有點略眼熟的感覺,似乎從前在哪裏見過一樣。

伊麗莎白非常肯定自己從前肯定沒見過她。可能是這少女長了張和芭比相似的臉蛋,所以才給自己帶來這種錯覺吧。

伊麗莎白笑了下,看一眼她夾在手裏的畫具。“沒關系。你也住在這裏?”她隨口問。

答案是顯然的,她只是有點奇怪。這少女肯定不是正式修女,但她又不是和自己一起上課的……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解答。

“是,我住這裏,去年就過來了,”少女說道,仿佛有點不大願意提及這話題,戛然而止。

“您……”

她再次看一眼伊麗莎白那副已經基本勾勒完畢的底圖,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

“您想說什麽?說吧。”

伊麗莎白對她印象不錯,見她這個樣子,便微笑著鼓勵。

“啊——”

少女的臉微微一紅,帶了點羞澀地道,“請問您是伊麗莎白·貝內特小姐嗎?”

“是的,但是您怎麽知道……”伊麗莎白有點驚訝。

少女的臉上顯出歡喜,“我是聽院長嬤嬤說的。她說您畫技出眾,鼓勵我去拜訪您……”她露出幾分忸怩,“我很喜歡繪畫,但畫得不好……剛才看了您的畫,就猜到您是誰了。您能幫我看看我的畫嗎?”

伊麗莎白恍然。於是笑道:“我也只是個學習者而已。但是倘若你不介意,我可以和你一起討論下。”

少女仿佛松了口氣,立刻解開自己的畫具,拿出一張自己剛才作了一半的畫。

這是一幅靜物油畫,表現的是窗臺上怒放的一盆花,背景是窗外的田野和遠山。

“我從前的繪畫老師說,大面積的地方應該采用柔和的色彩,而艷麗的色彩只適合在小塊地方一點一點地使用,這樣才能達到色彩的柔軟均衡,畫面也更雅麗。我一直試著照老師教的去做,卻總覺得無法表現出我想畫的東西……”

少女略微苦惱地道。

作為一個學了十幾年畫的美術學院生,伊麗莎白的水準或許未必高到哪裏去,但仔細看了這少女的畫後,對她的迷惑卻還是略有心得。

這個時代的大部分畫家都還遵從著文藝覆興時期以亞裏士多德和諧美學為中心的思維,在色彩運用上追求均衡美。一旦刻意追求平衡,往往反而使色彩失去本身的個性,導致畫面的平庸。應該是在上個世紀開始,隨了啟蒙運動的發展,就有畫家對這種傳統理論提出質疑,並試著以自己充滿叛逆的色彩去詮釋想要表達的東西,古典主義畫家托馬斯·更斯特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這種對傳統的質疑和改變,也為接下來即將到來的印象派畫風開拓了道路。

看得出來,這位少女的功底不錯。但顯然,她的老師是亞裏士多德平衡美的信奉者,教出來的學生便畏手畏腳。過猶不及,就是這個道理。

————

“……要知道,即便是在現實世界裏,色彩也並非完美無瑕的。能在看似不和諧的畫面上創造出完美的和諧,這就是藝術家和畫匠的區別。你的底子很不錯,就是過於保守。不要太拘泥於從前來自老師的教導,試著用自己的喜好去畫,比如這裏,你可以試著采用紫色提亮……”

“達西小姐——達西小姐——”

修女院所在的方向忽然傳來幾聲略帶驚惶的叫聲,伊麗莎白一楞,看了少女一眼,然後循聲望去,見一個同樣穿著修女袍的矮胖中年婦女正提著裙角急匆匆往這邊來,嘴裏不住地叫著。看到自己身邊的那個少女後,她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急忙跑過來。

“達西小姐!不是跟你說了很多次嗎?出來就要對我說一聲!”

她停在少女的邊上,用一種略帶不滿的口氣責備道。

喬治安娜

“史密斯夫人,您覺得我會去哪裏?我又能去哪裏!”

被稱作達西小姐的少女顯然不大喜歡這位看起來像是陪護的史密斯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滿,臉微微地側了過去。

“達西小姐!我只是希望能時刻清楚您在做什麽而已,這也純粹是為了您的好。”

史密斯夫人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說完這話,就把目光落到伊麗莎白的身上,帶點不大禮貌的審視意味。

少女的臉更紅了,這是因為羞惱而泛出的紅暈。她咬著唇,低頭一語不發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對伊麗莎白勉強笑道:“認識您非常高興,貝內特小姐。打擾您這麽久,我要走了,希望以後有機會還能再見到您,我的名字叫喬治安娜。”

她說完,低下頭匆匆離去,史密斯夫人立刻緊緊跟在她身後,仿佛唯恐她飛走似的。

她們倆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樹林後,伊麗莎白這會兒卻像被當頭一道天雷給砸了,還有點回不過味。

喬治安娜?達西?

這……

這是什麽情況?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眼前這位少女,她敢百分百地肯定,她就是費茨威廉?達西的那個妹妹,絕對錯不了。

怪不得先前看她總覺得有點似曾相似,知道了她的名字後,現在再回想她眉目間的那種清秀,確實和達西有幾分神似。

但是……

她又忍不住有點出戲了。

她要是沒記錯的話,照原著的描述,達西小姐現在不應該正在倫敦參加社交嗎,怎麽會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而且聽她剛才說了一半的那句話,似乎來這裏已經有段時間了。

伊麗莎白滿腹疑慮,也沒心思繼續畫自己的畫了,獨自想了片刻,忽然覺得嘴裏一陣發澀,這才意識到自己從前畫畫時的那個壞習慣又跑回來了——只不過這次,錯把碳條當鉛筆放嘴裏咬。急忙吐出來。使勁擦嘴的時候,忽然有點明白了。

莫非,是因為之前發生的那件事,導致達西不再相信自己的妹妹,為了防止她再犯錯,所以就把她送到了這裏來?聽剛才喬治安娜提起伯爵夫人的口氣,她們似乎關系很熟,所以她可以長期住這裏,而且也不用去上課。

這樣一想,所有的疑慮就都迎刃而解了。只是,她和威克姆私奔的時候,好像是去年夏末,這都快一年時間了,達西竟然還把自己的妹妹關在這個地方……

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伊麗莎白的眼前浮現出達西先生那張嚴肅的臉和達西小姐帶著憂郁的眼睛,忍不住搖了搖頭。

沒媽的孩子是根草……真的沒錯,哪怕生活在錦衣玉食裏,達西小姐每天能獲得的快樂恐怕還比不上傻乎乎的鄉下丫頭莉迪亞吧?

自然,作為一個外人,她沒資格去質疑達西先生對自己妹妹的愛,但鄙視一下總不要錢吧?

伊麗莎白使勁地鄙視完了,擡頭發現四周的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已經不適合再繼續作畫,便收拾畫具回去了。

————

那天偶遇之後,喬治安娜和伊麗莎白的往來便多了起來。原來她就住在伯爵夫人居所旁邊的那個庭院裏。大多是在傍晚的這段時間,她會帶著自己的畫作來和伊麗莎白進行探討,當然,身邊必定跟著那位盡責的史密斯夫人。

漸漸地,喬治安娜和年齡相仿的莉迪亞變得熟悉起來。她似乎對莉迪亞嘴裏冒出來的各種鄉間趣事、囧事非常感興趣,常常聽得開心不已,只是往往到了高,,潮時,會被一臉不讚同的史密斯夫人打斷而已。而莉迪亞則對她那一口純正的公學腔艷羨不已,不自覺地去模仿——事實上,修女院裏就設有一門專門矯正口音的課程,標準就是在倫敦上流社會通行的公學腔。無論是達西、賓利先生還是賓利姐妹,說的都是純正的公學腔,一開口就能與操著類似“俺”“額”口音的梅裏頓人區別出來,而賓利姐妹也頗為自己的公學腔而自視甚高。現在,受過良好教育的喬治安娜就像是最好的老師,莉迪亞不自覺地就想去模仿她的一切。

伊麗莎白對此樂見其成。

和反對上流社會的孤高人士不同,她從不覺得去了解或學習被上流社會所承認的東西就代表鄙視自己原來的階層。恰恰相反,這不過是個開拓眼界、讓自己更好適應周圍的一種手段而已。在梅裏頓,也曾流傳過一則源遠流長的笑話。據說,盧卡斯爵士當年因市長任獲得進宮覲見的機會,雖然位列最末毫不起眼,但有幸也曾得到了一個珍貴的說話機會,不想他一開口,帶了梅裏頓特色的鄉土口音就惹得邊上人大笑,於是,精心預備好的腹稿也就毀於一旦了——雖然爵士先生絕口不提自己在覲見時遭遇到的這一羞辱,但毫無疑問,這已經成了猶如往他心頭插刀的奇恥大辱。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盧卡斯家從前請不起別的家庭教師,但卻勒緊褲帶也要雇個教語言的女教師。盧卡斯家的幾個孩子,包括夏洛蒂,全都能說一口標準的公學腔。

扯遠了,還是說回來吧——就是在這樣的氛圍裏,達西小姐和貝內特小姐的友誼在慢慢地發展。最近她甚至已經到了隔天就要來一次的地步。史密斯夫人雖然不大樂意,但也無法把委托人的妹妹強行綁住,只能每次自己都跟過來盯著。伊麗莎白知道她責任所在,所以對她客客氣氣,對喬治安娜的到來也表示歡迎。

也是一個傍晚時分,伊麗莎白趴在房間的桌臺上為自己的幾副插畫作最後的潤色——伯爵夫人已經看過初稿,表示非常喜歡,就等著她最後的成品。兩位年輕的小姐在一邊自己玩耍,史密斯夫人則靠在椅子上,因為過於無聊,開始打起瞌睡。

“這是什麽畫,好奇怪的筆法,也不是素描。哦,我認出來了,畫的就是你啊,莉迪亞!太可愛了!我從沒見過線條這麽可愛、卻又惟妙惟肖的肖像畫!”

喬治安娜忽然嚷了起來,原來她在看伊麗莎白舊畫稿的時候,無意翻到了她隨手替莉迪亞畫的一副Q版頭像。

莉迪亞咯咯地笑,得意洋洋,“莉齊替我畫的,我也覺得不錯。雖然我覺得我本人比這畫像要漂亮許多!”

“我太喜歡了!”

“那就讓莉齊也給你畫一副唄!”

伊麗莎白聽見她們的對話,轉頭看了一眼,見達西小姐正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笑道:“沒問題,我手頭的活已經好了,這就給你畫。”

喬治安娜高興得連聲道謝,急忙端端正正地坐好。

伊麗莎白一笑。等待插畫晾幹的時候,她拿了紙和削尖的碳條,開始往紙上勾勒輪廓和線條。沒多久,一副準確抓住神韻的Q版頭像就出來了。

“我太喜歡了!伊麗莎白小姐,我能拿回去珍藏起來嗎?”喬治安娜期待無比地看著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點頭,喬治安娜高興地站起來,把自己的頭像舉到面前端詳,臉上滿是新奇和歡喜。

“咦,喬治安娜,你手腕上這是什麽?哦,天哪,好可怕的一道疤痕!”

莉迪亞忽然像發現新大陸,驚奇地嚷起來。

伊麗莎白這才註意到喬治安娜的左手手腕內側果然有一道傷疤。不難辨認,應該是刀割留下的痕跡,現在雖然痊愈了,但顏色還是發暗,看起來挺顯眼的——先前她的胳膊一直被寬大的修女服遮住,所以一直沒發現。這會兒擡高手臂袖子往下掉,這才被眼尖的莉迪亞給瞧見了。

“喬治安娜,這到底怎麽回事啊?”

莉迪亞好奇地湊過去想看個究竟。喬治安娜剛才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影,臉色倏然大變,慌忙垂下手,避開了莉迪亞。

史密斯夫人這時猛地睜開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沒什麽呢。達西小姐以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碎一個玻璃花瓶,手不幸地被劃破,這才留了疤痕。”她淡淡說道,瞥一眼默不作聲的喬治安娜,加重語氣,“親愛的,我們該走了,已經停留得夠久了。”

“原來是這樣。啊,太可怕了!要是我,保管會疼死!再留一會兒嘛!”

意猶未盡的莉迪亞挽留。

喬治安娜勉強一笑,對莉迪亞說下次再來,看向伊麗莎白,低聲道謝之後,拿著那張畫像低頭離去。

史密斯夫人看了眼貝內特家的兩位小姐,見那位小的渾然不覺,大的似乎也沒露出什麽懷疑神色,暗暗松口氣,跟著達西小姐離去。

伊麗莎白送走客人後,站在窗邊望著對面山谷即將下落的夕陽,微微陷入怔忪。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真的有點難以想象,喬治安娜?達西竟然試圖自殺過。

需要多大的勇氣,懷著怎樣的心情,才能讓一個性格看起來十分軟萌的少女做出這樣結束自己生命的魯莽決定?

天臺驚魂

天臺驚魂

發生這次意外之後,接下來的幾天,喬治安娜都沒露面了。莉迪亞曾跑去找她,但被史密斯夫人給攔了,稱達西小姐身體不大好,犯了舊疾需要靜養。莉迪亞為此還惆悵不已。

一個有身份的未婚小姐竟然試圖自殺過,倘若這樣的消息流傳出去,於名譽絕對是可怕的損害。對於喬治安娜忽然避不見人的舉動,不管是出於史密斯夫人還是她自己的意思,伊麗莎白覺得都能理解。

“不要去打擾達西小姐了。等什麽時候身體恢覆,她自然會來找你。”

她對失望不已的莉迪亞這樣說道。

————

日子過得充實而忙碌。

伊麗莎白完成伯爵夫人的插畫之後,就開始陷入與拉丁文的苦苦戀愛裏無法自拔——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在誘人墜入它的情網之後,卻又用它繁覆的語法和屈折變化讓獵物深受折磨——伊麗莎白簡直快抓狂了。但若以為她就這麽放棄,那就想錯啦。The strongest muscle is my heart,古有愚公移山,今有芙蓉姐姐,榜樣的力量無窮,伊麗莎白發誓定要攻下這個擋在前頭的艱難堡壘。

那件事情過去大約一個多星期後,又到了休息的周二下午,伊麗莎白正在房間裏頭懸梁錐刺股的時候,史密斯夫人找了過來。

“抱歉打擾了,伊麗莎白小姐,但是請問您或者您的妹妹今天有看到過達西小姐嗎?”

史密斯夫人盡量在用平和的口氣問話,但依舊無法掩飾她目光中的慌亂。

伊麗莎白看了眼莉迪亞,後者聳肩搖頭。

“達西小姐怎麽了?”她問道。

“沒什麽。”史密斯夫人難掩失望之色,轉身急匆匆就走。

伊麗莎白望了眼窗外的天空。剛才還晴空萬裏,現在已經布滿陰沈沈的烏雲,仿佛隨時就下雨。

她並不是個愛攬事的人。倘若這是發生在任何一位旁人身上的事,她絕不會再開口。但放到喬治安娜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就是想問個究竟——或許是那姑娘確實合她眼緣,又或許,是因為她的哥哥達西先生曾幾次幫過自己家的忙。裝作一點都沒關系,這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達西小姐到底怎麽了?”所以她再次問,“伯爵夫人昨天就去了倫敦,這會兒並不在這裏。倘若您有事,完全可以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上點忙。”

“好吧,是我的失職,”史密斯夫人猶豫了下,臉上掠過一絲後悔之色,“昨晚我喝了點村裏買來的酒,早上起得晚了,一醒來就發現達西小姐不見了。我已經找了好多地方……”

“我跟您一起去找。”

伊麗莎白立刻說道。

“我也去!”

莉迪亞也插了一嘴,搶著往外而去。

————

三個人差不多找遍了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但都不見她的人影。

頭頂的烏雲越來越厚,風刮得猛烈,遠處的山頭也已經開始隱隱有閃電掠過。

“天哪,她到底會去哪裏?”

史密斯夫人直勾勾地盯著前頭不遠處的一道斷崖,臉色白得可怕,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伊麗莎白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就往崖頭挪,到了山崖邊,扶住一塊大石頭,在滿耳呼呼的山風裏戰戰兢兢地探身往下看。

崖底除了到處瘋長的各種植物,並沒什麽異常,邊上也沒有被異物刮擦或滾壓過的痕跡。

“不在這裏!”她松了口氣,回頭大叫道,“會不會下山了?去村子裏問問。”

“啊——我想起來了!”莉迪亞忽然跳了起來,“我記得她有次跟我說過一個地方!我帶你們去!”她轉身往修女院的方向跑,回到修女院後,來到平時不大有人走動的西北角,那裏有座已經廢棄的鐘樓。推開虛掩的門,沿著被時光侵蝕而變得腐朽不堪的木質樓梯爬到頂樓,最後推開門的時候,赫然看到喬治安娜的背影——她正背對著門坐在天臺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板上,低頭似乎正在畫畫。她是如此的專心,以致於完全沒有留意到周圍發生的一切。

“達西小姐!”

伊麗莎白還沒反應過來,史密斯夫人已經沖到她的背後,嘴裏大聲地嚷。

“您太過分了!竟然不吭一聲跑到這裏來!您知道您這樣做有多可怕嗎……哦我的天哪,您這畫的到底是誰?”

她瞥見地上放著的一疊畫稿,語調忽然變尖,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呼啦一下就抓了起來。

“天哪!天哪!上帝作證!我都瞧見了什麽!您畫的都是什麽!”她飛快地翻著手裏的那疊畫,嘴裏嫌惡萬分地嘟囔,“看來我不得不把我所見的一切都如實轉告給您哥哥了!”

喬治安娜這才像是剛從自己的世界裏被驚醒,倉促回頭,看見那疊素描畫正被史密斯夫人捏在手裏翻來翻去。等聽見她的話後,肩膀微微一顫,整個人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猛地丟掉手裏的筆,從地上跳了起來。

“還給我!”她的臉漲得血紅,像要滴出血了。不顧一切地朝史密斯夫人沖過來,試圖去奪回她手裏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快還給我!”她的嗓子因為緊張而扭曲,又像是帶了點哭音,聽起來和平時的聲音完全不同了,“天哪!可憐可憐我吧!您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

“我必須要這麽做!這是遵照我委托人意願的合理舉動!”史密斯太太說道,使勁躲避著她的手,嗓子尖銳得像一枚釘子劃過玻璃,“您看看您都畫了什麽?太可怕了!”

“嘶啦”一聲,她毫不猶豫地把手裏的那疊紙撕成兩半,最上面的一張從她手裏脫落,被風卷到伊麗莎白的腳前,撲到了修女服上。

伊麗莎白揀了起來。

雖然只剩一小半臉了,但還是能一眼認出來,畫上的素描人物正是那位威克姆先生。

莉迪亞好奇地湊過來想看個究竟,伊麗莎白把紙合上。臉突然一涼,擡頭,見天上開始下雨了。

————

史密斯太太繼續撕著手裏的紙,喬治安娜終於停止搶奪,整個人像被定住一般,臉色慘白,睜大眼死死盯著她手裏的那團東西。

天色烏沈得就像夜晚提早降臨,一道閃電劃過,幾秒之後,頭頂響起呼喇喇的雷聲。

“要下雨了!達西小姐,快躲起來,要不然就淋成落湯雞啦!”

莉迪亞摸了摸臉上的幾點雨水,朝喬治安娜嚷了一聲後,扭頭往鐘樓裏跑。

史密斯太太一把丟掉已經被她撕成碎片的紙。

紙片迅速被狂風四下卷散,猶如雪片一般,轉眼就不見蹤影。

“達西小姐,您必須跟我回去了!”

她靠近喬治安娜,試圖拉她離開這裏。

“不要碰我!我討厭你!你這個可惡的女人!”

喬治安娜猛地甩開史密斯太太的手,用極度憎恨的目光看著她,嘴裏大聲嚷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她迅速扭頭往後跑,一下站在了無所憑靠的天臺邊,嘶聲力竭地叫道,“你快給我走開!否則我就立刻從這裏跳下去!”

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從天空砸落,狂風卷起喬治安娜身上的修女服,吹得她整個人像根草似的搖搖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了。

“達西小姐!”

伊麗莎白緊張萬分,顧不得自己被淋得滿頭滿臉的雨水,朝她大叫一聲。

史密斯太太也被嚇住了,臉孔倏地轉白,剛才的暴怒之色立刻消失。

“啊,您這是要做什麽?您千萬別亂來!”

她顫抖著嗓音,試圖繼續靠過去。

“我叫你別過來——”

喬治安娜歇斯底裏般地大叫,雙手亂舞,腳步跟著繼續往後挪,身子搖晃得更厲害。

“史密斯夫人!”

伊麗莎白駭得魂都要飛出來了,不顧一切地從後一把拖住還試圖要過去的陪護太太,“您快往後退!您再過去,她真的要掉下去了!”

“怎……怎麽辦!”史密斯夫人反手一把死死抓住伊麗莎白的胳膊,力氣大得仿佛要掐下她的一塊肉。

“您快先退回去!”見對方不動,厲聲道,“快點!我來勸她!”

史密斯夫人松開了手,“達西小姐,我聽您的!您千萬別亂來!”她嚷了一聲,轉身慌慌張張地往鐘樓裏跑。

伊麗莎白抹了把臉上已經模糊掉視線的雨水,轉向還站在石板邊的喬治安娜,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說道:“達西小姐,史密斯夫人走了。您過來好嗎?”

喬治安娜死死咬著唇,瞪大眼睛盯著伊麗莎白,身子抖得像秋天樹上的枯葉。

伊麗莎白展開自己手裏的紙,朝向喬治安娜,“我知道您的心裏在想什麽。您畫的是喬治·威克姆先生吧?您大概還不知道,我不但認識他,和他還是好朋友。”

喬治安娜的眼睛動了動,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臉上濕淋淋一片,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親愛的,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你想哭就哭吧。等你哭完了,心裏就好受了。你這樣站著別動,我過來接你,”伊麗莎白臉上露出微笑,慢慢地朝她走去,嘴裏繼續說道,“你要是願意,我還可以和你談談有關威克姆先生的事,相信你一定想知道關於他的最近消息……”

她終於走到喬治安娜的面前,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冰涼而細弱的手腕。

36

“史密斯夫人,請允許我單獨帶達西小姐回去,直到她情緒恢覆過來,”伊麗莎白帶著仍在崩潰般哭泣的喬治安娜下了鐘樓,見陪護太太面露難色,加了一句,“您請放心,我不會讓達西小姐做任何不該做的事。”

————

伊麗莎白帶著喬治安娜回到了她的住所——那扇門後的庭院裏。幸好天下著大雨,伯爵夫人昨天離開後,附近也沒什麽人在,一路並未遇到旁人。進房間後,伊麗莎白反鎖上門,幫她換掉身上已經濕透的衣服,自己也找了件適合的換上,兩人整理好後,用幹毛巾幫她擦拭著頭發。

一直在哭的喬治安娜這會兒情緒終於漸漸有點穩下來了。伊麗莎白替她擦幹頭發後,讓她躺到鋪著柔軟羽毛墊的床上。

“親愛的,好好睡一覺吧。等你醒過來,就會發現一切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已經雨過天晴了。”

喬治安娜的眼圈一紅。

“請您別走!”她說道,“您答應跟我說關於威克姆先生的事的。您還沒說。”

伊麗莎白坐到她床邊,想了下,道:“威克姆先生加入了民兵團,隨民兵團到了我們那地方,就這樣認識了。他是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大家都挺喜歡他。”

“噢,威克姆!”喬治安娜的眼圈再次迅速變紅,嘴角卻泛出幸福的微笑,“他一直就是這麽好的一個人!我從來沒懷疑過他!”

伊麗莎白望著陷在自己情緒裏的少女,倒是有點好奇了起來。

原來直到現在,達西小姐還認為威克姆是完美無瑕的“好人”?那麽是不是可以由此推導,她對阻攔自己和威克姆私奔的兄長達西懷了不滿?

如果真這樣的話,那就只能為身為家長的達西先生點一支蠟了……

下一秒,她的猜疑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伊麗莎白小姐,我懇求您一定要聽我說完下面的話,我非常非常難過,有時候夜裏醒過來時,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可是一直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我求求您了,哪怕您聽完了會嘲笑我,或者因此而看不起我,我也想說出來,否則我一定會憋死的……”

喬治安娜用力拉住伊麗莎白的手,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伊麗莎白只好輕輕拍了拍她,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伊麗莎白小姐,或許您也已經猜到了,我和威克姆先生有過一段不被世人祝福的感情。在我兄長眼裏,更是離經叛道……”她情不自禁地哽咽。

“非常湊巧,我也認識您的兄長達西先生。”

伊麗莎白覺得最好讓她知道這一點,所以插了一句。

她一楞,但立刻點點頭。

“那更好。既然您認識我哥哥,那您一定也知道他的性情了。我哥哥比我大了十二歲。我的父母在我七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哥哥和我的另位表兄成為我的共同監護人,當然,大部分的責任都是我哥哥擔起的。在我眼裏,他一直就像我的父親一樣。他是世界上最慷慨的哥哥,從來不會虧待我。我要什麽,他就會給我什麽,哪怕我不需要的,他也會讓人送到我的面前。他送我去最昂貴的學校,給我請最出色的家庭教師,要把我栽培成一個淑女。可是您若因此覺得我一定很幸福,那您就錯了。除了這些,我哥哥就再也沒給過我什麽了。他天生嚴肅,對著我的時候,除了問我需要什麽,就再也沒別的話,我已經記不起他上一次對我露出笑容是在什麽時候。我甚至有點怕他,唯恐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讓他失望……”

眼淚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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